我的书架上搁着一本旧相册,封面蒙了层薄灰,似旧梦的残迹。拂开灰尘翻开,一张照片倏然跃入眼帘:父亲站在簇新的小轿车前,双手插在熨帖的西裤口袋里,嘴角含笑,眼神里盛着满满的笃定与从容。那时家里的玻璃橱柜内陈列着不少工艺品,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上面,流动着金粉似的光晕,每件都玲珑地折射着父亲事业上升期的阔气与风光。
那时,父亲曾指着照片对我说:“你看,人活在世上,讲的就是个体面。”
然而命运如同暴戾的顽童,总爱将人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。一场投资失败,如风暴席卷,家里骤然陷入困顿。连那只玻璃柜也蒙上了寂寥的灰。父亲常对着窗外凝望,眉宇间蹙起的纹路深得像刻刀划过,却又沉默如石。那段日子,家中空气仿佛也凝滞了,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锈蚀感。
终于一日晚饭后,父亲放下碗筷,喉结滚动了一下,仿佛咽下某种沉重的东西,声音却异常平静:“明天,我去厂里上班。” 母亲惊愕地抬起头,筷子掉落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一响,那声音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屋子里格外刺耳。我心头一震,那个曾经站在轿车旁意气风发的父亲,竟要去做工了?
父亲去的是我们村边的一家砖厂,从此日日早出晚归。他从未细说过厂里的光景,可那双手,却将一切无声地刻写出来——曾经握方向盘的手,如今嵌满了洗不净的机油墨色,指关节粗粝变形,掌心和虎口处,新痂叠着旧疤,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、布满伤痕的地图。他粗糙的手指关节上,不知何时凝着几道紫黑的瘀痕,是铁锹在他身上留下的无言印记。
一次我替他送落在家里的东西,悄悄寻到了他做工的车间。巨大的铁兽在轰鸣中吞吐着灼热气息,空气里浮动着水泥与汗水的咸腥味。在闷热喧嚣的深处,我终于看见了父亲——他躬身推着一辆沉重的推车,车上小山似的堆满物料。他脊梁弯成一道沉默的弓,汗水湿透的工服紧贴后背,勾勒出嶙峋的肩胛轮廓,每一步都像踩在灼热的铁砧上,沉重而艰难。
他抬起头,汗水如溪流般从额角淌下,在满是油污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沟壑。他看见我,先是一怔,随即嘴角抽动了一下,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,最终却只微微点了点头,便又埋头干活。我的视线模糊了,仿佛那沉重的推车也碾过我的心口,只觉喉咙被什么堵住,灼热而酸涩。
那天晚上,我端了盆热水到父亲面前。他迟疑片刻,终是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浸入水中。我轻轻替他搓洗,指尖触到他掌心那些厚硬的老茧,如同抚过岁月里所有无声的忍耐与风霜。父亲沉默着,过了许久,才低低开口:“什么脸面不脸面……能把这日子扛过去,让你们娘俩安心,就是我的脸面。” 水汽氤氲,他那双因常年劳累而深陷的眼窝里,仿佛有某种更为坚硬、更为恒久的光泽,穿透了疲惫的屏障,在幽微处静静燃烧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原来所谓“脸面”,从来不是身外飘摇的浮名与虚饰。当父亲弯下曾经笔直的腰背,踏入那片油污与轰鸣的领地,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去承接生活落下的所有粗粝与沉重——那沉默的承担本身,那在尘埃中挺直的不屈脊梁,才是一个人立于世间最深沉、最不可摧折的尊严。
父亲的手轻轻抽离水面,水珠沿着他粗粝的指节滴落,溅起微小的涟漪,又很快归于平静。这双手,曾捧起过繁华,如今却稳稳托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。它沉默着,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地告诉我:尊严并非高悬于云端之上,它恰恰深植于生活最低处的泥土里——当一个人俯下身去扛起命运,那被汗水浸透的脊梁,便撑起了人间最庄重的体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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